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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荀站在其中,胸中空气愈发憋闷。火光照进来,万千尘埃在其中舞动。

  她独立其中,久久不语,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贺川小心道:“主子……”

  “砰——!”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贺川还未说完话,就被惊得噤声。只见狭小的内室里,程荀忽然抬臂,将眼前架子上的一排书册全部挥落在地。

  “来,把这里拆了。”

  贺川目瞪口呆,晏立勇先一步反应过来,走进屋中,挥臂扫落一排排的书页。

  陈旧的书页在屋中飘洒,尘埃一阵阵扬起,在这方寸之地中飘舞,仿若江边晨雾,又好似瑶台琼池。

  三人半闭着眼睛,咳嗽声不断。不多时,墙上的书尽数飘散在地,纸海几乎淹到他们的脚踝。

  程荀静默站了一会儿,忽然走到书架前。

  她端详许久,终于伸出手,顺着书架内壁向下摸。指腹下的木质早已开裂,细小的木刺划过她的手心,留下浅浅的痒意。

  手指顺着向下,滑到了与架子的交接处,二者牢牢钉在一起。她又用力一推,整个书架竟不停向后震颤。

  此时,晏立勇与贺川也发觉了异样。

  “这书架,竟然不是钉在墙上的?”贺川讶然道。

  做成柜子模样的书架也并不少见。可奇怪的是,整个藏书阁除却这一层,都是直接将木架钉在木质的墙板之上,若有墙上放不下的,再放进书箱之中。程荀虽常待在顶层,可查阅书册却大多在下面几层。

  “拆了吧。”

  程荀退到门外,看着贺川与晏立勇合力将四面巨大的书柜拉倒在地。

  沉重的木柜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雾云海。巨大的声响震彻金佛寺宁静的夜空,就连脚下的木楼都随着一震。

  许久后,屋中尘埃终于稍定。程荀挥挥手臂,举着火把,走进了室内。

  火光映在四面木墙上。

  脚下满是碎裂的木架与陈旧的纸张,而她仰头望着四面墙,却仿佛掉入另一个世界。

  好似仙人抚过灵台,程荀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彼时,声名远扬的大儒乌三卷入政斗,锒铛入狱,全族俱没。

  乌三不甘成为党派之争的牺牲品,更痛苦于族人的无辜牵连,他怨、他憎、他恨。可纵是绝世之才、纵是桃李天下,他也只能困守在那冰冷脏污的牢房里,与灰鼠同席。

  极度的怨愤与自厌下,他咬破手指,在狱中那面粗砺的石墙上,写下万字血书。声声泪泪,字字泣血。

  血书写至最后一笔,乌三气绝身亡。

  而今日,在乌三消逝的百年后,程荀在这沧桑老旧的木楼里,发现了另一份尘封二十年的泣血之书。

  第132章 二十年(二合一)

  踩着满地的狼藉, 程荀手举火把,艰难地向前靠近。

  四面木墙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或模糊潦草,或端正清楚。经年过去, 满墙字迹躲在黑暗之中, 已然斑驳。

  程荀粗略看过几排字, 发现其上的内容也如那字迹一般, 时而行文流畅、逻辑清晰,时而颠来倒去、言辞含糊,只能依靠前后文勉强推测其中含义。

  文字中流转的情绪, 像是动荡的江面。涌动的暗潮不断推起江潮, 而他竭力压制着混乱的思绪, 似乎想抓住为数不多清明的时刻,再多写一字、多刻一句。

  他是金佛寺的忘尘。

  也是那个本该死在兀官镇的罗季平。

  而其上所刻的,是他的痛楚,他的悔恨, 和他短暂的一生。

  程荀深吸一口气, 从头读起。

  罗季平第一次见到沈仲堂,是在他五岁那年。

  彼时边关又起战火,他的父亲是行伍之人, 便随大军赶赴前线。而母亲则带着他躲到了乡下。

  罗家人都是苦出身,离开了热闹的县城,罗季平也未曾哭闹过。白日里, 母亲坐在门前缝冬衣、纳鞋底, 他就蹲在一旁, 盼着父亲从远方归家。待夜幕降临,母亲会趁他睡下时, 悄悄跪在家中那尊小小的佛祖泥像前,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抹着眼泪小声说话。

  蜡烛只有拇指长,将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照在墙壁上。

  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他等到的却并非凯旋归来的父亲,而是蓄胡蒙面、伪装成胡人前来劫杀的土匪。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村落静谧的夜,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未加思索,就将他推到后院。

  院子里有一座枯井,母亲早就架好梯子,催他顺梯而下。五岁的罗季平懵懵懂懂照做,刚踩到井底,就听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罗季平慌忙往上看,可下一秒,井上那圈暗淡的天光消失了。

  黑暗中,他听见愈发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碎裂声。刺入他耳畔的不是陌生的胡语,而是一道道无比熟悉的乡音。

  直至一道短促的尖叫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身体越来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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