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驿丞

  “毛公,你不过耆艾之年,经霜弥茂,就不能……”

  送行的人群前头,有人出言挽留。

  “用修,不用再说了!”

  毛纪打断了此人的劝说,这是杨廷和之子杨慎,“几十年来,我之书法,只取颜鲁公,门下求学,我也教之“学书当学颜”,按说颜筋柳骨,学颜之人应当旁采柳法。”

  他顿了一顿,笑道,“而我却偏不学柳体,这是为何?”

  杨慎嘿然不语。

  他是当世大才,二十四岁便高中状元,以当朝首辅之子的身份而取状元,天下却无人不服,可见其才名之盛,毛纪的话,他自然是听得懂的。

  毛纪捋了捋髯,深深地看了杨慎一眼,“用修,你平日喜苏子瞻,那我今日效欧阳六一之行,你又应如何呢?”

  “睡到午时观到夜,回看官职是泥沙。慎,为毛公贺!”

  杨慎抿了抿嘴,躬身贺道。

  “自此光阴为己有,为毛公贺!”

  “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闻报坐衙。为毛公贺!”

  “毛公此去,得白乐天真趣也,为毛公贺!”

  “……”

  杨慎之后,几十位送行之人都是躬身为贺。

  “多谢诸位,老夫去也,他日若来莱州,还请来寒舍饮两杯薄酒!”

  毛纪躬身回礼,儿子毛渠过来扶他上驴,几声驴鸣声中,毛纪瘦削的背影远去。

  在市井俚声当中,一缕轻松的声音依稀传来,“已无余力忧天下,惟把微醺度岁阑……”

  杨慎的目光如冻,凝结在远去的背影上,面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这样的场面,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

  年后,首先是六十五岁的父亲杨廷和致仕,蒋冕接任内阁首辅。

  两个月后,六十二岁的蒋冕致仕,毛纪接任内阁首辅。

  又两个月后,六十二岁的毛纪跟着致仕。

  半年之中,走了三任首辅,其中的波诡云谲,如同眼前的卢沟,飘忽无定。

  其实,在杨慎看来,无论是蒋冕也好,毛纪也罢,都是可以不走的。

  但毛纪刚才与他的一番言语,让他无言以对。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李唐的大臣柳公权,书法遒劲,知行知止,但为官却不知进退。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太子少师柳公权都年过八旬了,每次上朝,步行至大殿之下都已经力不能支,他老眼昏花,一次将皇帝尊号“和武光孝皇帝”读成“光武和孝皇帝”,哪怕遭到御史弹劾,满朝嘲讽,仍旧厚颜恋栈不去。

  与柳公权相反的,是欧阳修。

  宋神宗熙宁四年,六十五岁的欧阳修提前申请致仕,让朝堂侧目。

  按赵宋之制,大臣七十可以致仕,欧阳修整整提前了五年,而赵宋厚待士大夫,官员恋栈成风,到点了还要想法子逗留几年,何况提前致仕?

  欧阳修致仕之举,众皆诧异,只有苏轼在听说之后,立马修书为贺。

  毛纪以欧阳修自居,鄙薄柳公权之行径,他杨慎不效仿苏子瞻,还能效仿谁去?

  “升庵兄,别看了!”

  一句带着江西口音的官话,将杨慎惊醒,一个比他稍显年轻的士子过来,拉着他回走,“几位老相固然退了。那又如何,不是还有咱们吗?”

  杨慎心中一暖,这是翰林院编修王思王改斋。

  “不错!”王思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更加激扬,“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在,莫说眼前还有诸多同道,即便只余一人,又有何惧?”

  杨慎急视之,是监察御史,闽人张曰韬,张席珍。

  “席珍兄此言深得我心,千万人如何?刀山火海又如何?同去同去!”

  “妙极妙极!算我裴绍宗一个!”

  “哈哈,此等盛会,怎少得了三原张原?”

  “毛玉不才,原附诸君骥尾!”

  “诸位,莫忘了还有无锡张淮!”

  “……”

  王思与张曰韬的话,好像敲燃的火石,前来送行的数十位官员的情绪,一下就被点燃。

  卢沟桥离城三十里,前来送行的这些官员,都是年富力强之辈,这半年以来,原本就压抑得很了,压到今日,就是一堆又一堆的干柴,只差一粒火星了。

  一个一个看过去,杨慎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见杨慎泪目,众人皆寂。

  自幼年起,杨慎便被誉为天下奇才,作为杨廷和的儿子,但他的标签从来都不是“杨廷和之子”,而是“天才杨慎”。

  一直以来,他狂傲,他恣意,他潇洒,他痛饮狂歌,何曾听说过杨慎也有流泪之时?

  猛然间,王思抚掌大笑道,“哈哈,今日居然能见到杨升庵做儿女之态,没来的同道可谓血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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